天堂在呼喊。

【天国组】进食故事

Summary:你拿着吃,这是我的身体,为你舍的。



食人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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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恩里克·普奇在路上走。太阳挂得极高,有永恒高贵的态势,天不蓝,没有云。一种灰蒙的清澈罩住天空,似狂风扫荡后的沙谷,沙子没有了,但山谷仍是山谷,分毫没有改变,只更澄澈、平静、纯粹。如果他抬头看天空,空无一物的绝望会虏获他的嗓子,因为天空万里无云,一点下雨的迹象都没有,而他刚刚死去的妹妹笑着说这世界再无风雨的画面还刻印在他的视网膜上。有些雨的下落是不需要云的,所以那种雨来得蓬勃恐怖,打碎地面和被雨淋湿者的心脏,一点痕迹不留下,只有满地碎肉。


恩里克·普奇,一个绝望的人。他在路上走。不管是天、地、前方的路,他哪里也没有看。他的崩溃已经被安葬过,他不想叫任何的景色唤醒它,因为他知道它是预备好的僵尸,正拿尸体的拳头敲击棺材盖,砰、砰、砰,那种狂轰使整个世界都寂静。若一阵风吹来,浮土飘去,它跳出来逃走,世界就只剩寂静了。他害怕如死的无声,像飞蛾恐惧深海。砰、砰、砰。砰、砰、砰。


他就在路上走。走到第三天,他意识到那敲击声是他心脏敲肋骨的狂躁响动;走到第五天,他意识到自己的衣袖手脚和短如绒毛的鬓发已被雨打湿,而雨根本就没有落下过;走到第七天,他意识到自己的眼泪被流干,他的眼珠要像一个干瘪的樱桃核那样掉出眼眶;走到第十一天,他意识到自己从未落泪;走到第十三天,他意识到孤独,于是感到饥饿。


但他还在走。


直到第四十天,耶稣斥走魔鬼的日子,他走到了离耶路撒冷最远也最近的地方。他遇到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年轻美丽,却散发活过百年时光的魅力。男人说,你来了,我一直在等你,我知道你会来。他说,我来了,我一直在找你,我知道我要来。男人伸出手,手中有惨白不蓄水的云朵,他把自己的手搭上去。那一天,恩里克·普奇停下脚步,路塌陷,雨停息,无端的静寂消散,他找到世界与自己,像水汇入海洋怀抱。






DIO和他一同进餐。不知品种的肝,入口没有化,颇僵硬地与他的牙齿对峙片刻;不知品种的肋排,肉质鲜美,酱汁可口得让人发颤;惹人疑窦的血布丁,他只曾在嘲笑欧洲人饮食习惯的脱口秀节目里听闻过,极度咸且腥,他默默把刀叉偏向别处。还有四边焦黄而中间白得发光的面包切片,与上好红酒。他从前没喝过酒,他也没到饮酒年龄,但他学着年长者的方式故作风雅地举杯,指托杯腔底摇晃酒液,小口啜饮,也有些样子。丝滑的红酒滑下嗓口,他没觉出苦辣,只有馨香甜意暗自漫开,无法形容的酒气蔓延入鼻腔。他像小兽般抽动鼻翼以留住这体验,主人看着他,正在微笑。


他看DIO把他面前的盘子拿走,把血红的布丁一块块放入口,动作优雅如食用精致甜点。他因长久行走而饥饿,吃尽眼前所摆大部分肉类与面包,感觉食物堆到嗓眼。但食物摆满漫长桌台,他吃掉的那部分只是冰山一角。即使他出身美国富裕家庭,平时不讲究节约粮食,那巨大的剩余也让他觉察到一丝惶然。


这些剩下的要怎么办?他问。


DIO斜斜地看过来,似笑的眼中略有波澜。你觉得呢?


我看到你似乎没通电,不好保存肉类,但如果全部扔掉也太浪费了吧。


不会全部扔掉。DIO放下刀叉,端正摆好。仆人会吃一些,然后才会扔掉。不过说到浪费.......所用的超过所需的才叫浪费,我们正在吃的这些已可以说是超过可用的部分了。再喝一口红酒吧。


他似懂非懂地压低下颌,抿了酒,没品出味道,他接着大大地喝了下一口。酒液开始在他的舌苔上留下发麻的踪迹,酸涩骤然发生,他将双唇靠拢、向口腔内收折,没有喝第四口。或许这就是酒,甜,然后失去味道,怀念清甜的人再去探寻,就会被苦涩捕获。


DIO曲指叩桌面两声,一个戴高挑帽子的人从地里钻出来、出现在桌旁,小臂弯曲,白毛巾搭在上面。他跟DIO一起离桌,在主人刚劲利落的脚步后回头瞧那张桌子,看到名为达比的管家把空碟子迅速垒成高摞,动作花繁如变戏法。他觉得不该问,但他的好奇心驱使他的唇舌,理智又把问句掩饰成玩笑。


你的这些仆人是幽灵吗?


不是。DIO说,脚步未有停顿。我是。


那声调听来认真,毫不似作伪。他发自内心想问的被他自己虚化成漫不经心,答者却答了他未出口的真诚。他有些分不清现实和虚幻了。眼下他恍惚片刻,跟着走在厚重昂贵地毯上,想的是:DIO真的是个幽灵,所以他能吃血布丁、驱使亡灵。






恩里克走在沙地上,脚跟在沙子上印出绵延的浅窝。在沙子长时间跋涉会带来虚幻的想象,柔软的不是沙子,而是行走的人,他的脚底、他的小腿骨、他的膝盖、他的胯骨、他的浑身。他的心。缓缓走下去,终有一刻,他会软到无法支撑自己,瘫到大地上,融化入沙里。


佩拉跟在他的身后,每步都踩入他的脚印。她在唱一首关于雨的歌。佩拉的鼻子像爸爸,额头像妈妈,眼睛像自己,头发谁也不像。佩拉不喜欢上钢琴课,钢琴老师不耐烦地纠正她的指法时她会瘪嘴,每次下课她都说自己逃出生天。佩拉爱吃香辣虾,他假装自己不爱吃,让她把他面前的盘子拿走,把弯曲的河鲜尸体一块块放入口,连壳也嚼碎咽下去。佩拉喜欢白色的麦当娜百合花,但声称如果它是深蓝色她会更喜欢。爸爸让佩拉听摇滚乐,妈妈教佩拉婉转的小调,他领佩拉去教堂听福音曲,没人教过她唱一首关于雨的歌,然而她唱了。佩拉爱着自己的哥哥。佩拉的哥哥爱着她。


阳光在灰尘里跳舞,沙尘暴向恩里克行走的方向望了一眼、慌张地逃走。乌云抱着雨滴飘游在他的头顶,雨滴不舍得离开那柔软怀抱,死死抓着云朵。整个沙漠在听一首关于雨的歌,阳光极其热烈,抖动着为歌声伴舞。


哥哥、哥哥。佩拉在他身后叫。你爱我对吗?


他没有回答。


哥哥!哥哥!佩拉在他身后喊。你爱我对吧!


他没有回答。


哥哥。哥哥。佩拉在他身后哭。你爱过我吗?


他站定了。不断向前延伸的足迹中断了。他知道佩拉只是活在他的足迹里,但他没有办法再忍下去,他的嗓音嘶哑,他的眼前模糊,他发出被囚的兽的呜咽。他说,是的,我爱你,佩拉。


那你为什么不救我?为什么你不跳进河里淹死来换我的命?你害死我,为什么你不下地狱?!


死亡的阴凉撞上他的后背,湿哒哒的金发在他的手臂上缠绕,佩拉的鼻子、额头、眼睛、软得像哭湿的沙。他被冷冻,被化作一只软糯蜗牛,他不再向前走,他的妹妹在他的旧足迹里死去。破碎的虾壳从天上落下来,那是终于无力牵扯乌云的雨所流的泪。他跪下,扯颈望天,嘶吼干泣,佩拉惨白的脸在太阳上,流下乳白的圣母流过的眼泪。


他的心干涸在沙漠里。砰、砰、砰。佩拉爱着自己的哥哥。佩拉的哥哥爱着她。佩拉的哥哥为她死了,佩拉为她的哥哥死了,佩拉的哥哥独活下来。恩里克将死,却没有哭。






你走神了。DIO说。


他张嘴要说道歉的话,但DIO竖起食指制止了他。他想解释,但那个指头立在那里,把他不断地扯回当下,按在宽广的床铺上,上下嘴唇不能张开。他点点头,DIO合起手里的书。


你听过天方夜谭的故事吧。DIO像苏丹一样斜倚在流苏靠垫上,一只手垂落下来,放在他手边。有一个王,被他的妻子欺骗,于是把众多女子召入自己的卧房,欺骗他已被自己杀掉的妻子,次日晨起就把女子吃掉;直到他遇到宰相的女儿,那个女人尽力拖延自己的死期,给他讲了两百多故事,使他爱上她,他们就幸福直到千古,像那两百多个结局。


王没有吃掉那些女人。他指正。他只是杀了她们。


吃与不吃又有什么区别?他并不需要那些尸体。DIO漫不经心地说。


那他需要那些故事吗?


他只是在寻求安心而已,他的妻子夺走了他的安心,宰相的女儿给了他安心。故事又能算什么,故事只是人们不满或太满足世界时发出的呓语,它粘连话语,让想说出自己答案的人假装从它里面新发现了答案。没有故事可以解渴,人们将它比作水源,只是因为说者是溪流。


溪流是用来喻比神的。他自动地用脑中种植多年的零碎话语补上那个话茬。鹿切慕溪流,像人切慕神,两者都不可缺。


DIO看他一眼,似笑非笑,毫无疑问的问句流淌出来。你呢?你需要神如需要故事、或水吗?


他沉默。


那我对你来说是否算是溪水?


他的眼神停顿片刻,不敢确定那问题里的急切是否真如他所想。DIO的目光像利刃,而他手脚泛出流过多血的冰凉。他只说:我听说鬼魂遇到水会消散。


他的友人笑了,笑声明朗可信,让他简直像个常发笑的普通男人,弹簧床垫在笑声中震荡,让他不得不尽力稳住身形,如在巨浪中的舟上。房间中的黑暗压在他眼中和心中,那一刻极尽压抑,而这笑涤荡他的困惑,让他感到凡人常感的安心。


你爱我。DIO陈述,指尖搭在他的手背上,比他的凉,却让他的皮肤滚烫。


我爱你。他陈述,抖动又安稳,惶恐又坦诚。


你刚刚走神时在想什么?


我在想死,别人的死、和我的死。


你不会死的。DIO宽慰他,苍白的脸庞靠近他耳畔,手抚慰地擦过他的后颈。我们不需要你死。






普奇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给他讲自己的故事,讲得颠倒无序,显出扶一百只同时跌倒的蜡烛的慌忙。他什么都没说,静静地听着,不曾说安慰的话,不曾发出气音作引导,不曾点头示意,他静静地坐在自己用以待客而在从前从未派此用场的座位上,听一个匆忙崩溃的少年的苦难,不置一词。普奇讲了很久,讲得太阳即将要升起来,阳光的萌芽被窗户阻挡,却正在生根。终于讲完了,他看着普奇的眼睛,那里面干涩得发红血丝,没有流泪的征兆,仿佛百年无泪。


你想要什么?我能给你什么?


一切。


他看到泪水在那双年轻的眼眶中充盈。






这是肉。DIO说。是什么肉?是谁的肉?那并不重要,它爽口、香浓、口感绝佳、能饱腹,吃吧,我和你一起。






恩里克·普奇发现自己的身份在神学院中渐渐模糊。他日复一日读宗教史、教义、各教派间细微不可查的区别,学意大利语、希腊语、一切可用的宗教语言,他练习弥撒、祝祷、听忏悔后说的话。没人在意他的出身,没人觉得他的选择怪异,没人诋毁他的寻求。他的心平静、平静,如果现在又有一个妇人坐到幕布另一边合掌要忏悔,只作为神的孩子而不作为其他存在的普奇能够以最恰当合礼的方式坐下,边游移边听完那些浸着罪过的话,然后可以毫无波澜地说:去吧,主宽恕你。


他的一些论文观点新颖,情感强烈,在远近几个教区里获得不错反响,似乎还登上专登此类文章的报纸。他还没有考取神父证,邀请他就职的教堂已可排成队列,邀请和那些想与他谈论义理的恳切来信混合在一起,纷纷而来。信箱里永远有普奇弟兄新来的信,啊,多么引人赞叹的才能,多么虔诚的信徒,多么有光辉前程的学生,他将来会掌管一个教堂、再步步向上走、从黑衣穿到红衣去。


普奇把信拿到宿舍里,在面前摊开,在里面摸摸索索,一切盖着美国邮戳的都丢到床尾。他把有黄沙气息的纸张从未署名信封里抽出来,动作利落又谨慎。他端着信读,读许多遍,其他床铺上的灯都熄了,他看到深夜,即使没有几个字在那数张纸上。他的身份在神前模糊,他的自我在友人来的信里清晰可见,到一种要震荡起来的地步。他不再是个好学生,也不是个读神学院的富家少爷,他只是一个人,而人们一般忘记别人只是个人的事实。他写完回信,天已经亮了,他觉得饥饿,但灵魂呈现饱足之态。


次日领受圣餐,他走上去,谦恭地低倒头接饼。几张纸在他的学袍里叠折安放,等待着出教堂后被寄出。哈利路亚。他重复,哈利路亚。






其实。他吃尽盘中最后一点碎屑,白盘光可鉴人,已不能叫人分辨出其中曾经盛过什么。其实、DIO,你不需要吃东西,是吗?


DIO正支肘在餐桌上,偏头望着他,桌旁的烛火跳动,映耀他眼中金红的颜色。苍白的、苍白的皮肤,毫无血色的唇,一双有如刚从西海岸恐怖片里印下来的眼睛,沉默长到他以为不会受到回答的时候,DIO极快地一笑,露出唇角尖利牙齿片刻,旋即收回。


我猜你看到尸体了。吸血鬼安静地说。我还寄希望于达比能料理好这些琐事。


很难看不到,既然她们被那样随地乱放。


你接下来要责怪我未曾把这件事告诉你了。


不,不会的。他说。我永远不会责备你,我不认为知道你是非人对我们的有增益,我只是很惊讶、实际上,也没那么惊讶,你不是人比你是人更好相信,如此一来,至少你幽灵般的行为顺理成章了。


......我有时会想,我或许无法像欣赏你一样再欣赏任何一个另外的人类,我的朋友。


你给我吃的是人肉吗?


他以为DIO会有隐瞒的倾向,但对方隐蔽地调整一个姿势,毫无犹豫地回答。是。


为什么?


我读过圣经,尽管是在百年以前了,那时我被一个英国乡村贵族家庭抚养,教堂处在不远不近、马车要半小时到达的位置。DIO的拳攥一刻,又松开,他漫不经心地看着身边友人的眼睛,讲述。那时我没有要向神寻求什么的愿望,我只信任我自己的大脑、牙齿和双手,但我不得不去听神父的布道,我知道里面说了什么:只有吃基督的肉、喝基督的血的人拥有生命。这很无聊,我知道,但你是有信仰的人。


这句话的意思不是......


当然不是,但力量确实是从掠夺而来,我寻求你,因为你不是个会被欲望困囚的人,失掉口腹之欲后会陷入一种长时间的饥饿,吃再多东西都不能填满,这种饥饿伴随我有许多年。现在我们吃肉、喝血,虽然我不需要肉,你不需要血,但人的生命是从血肉中得来的,你的主把身躯给人吃,你吃过了我所吃的东西,我才能确信你与我共享同样的生命。


我不能说我很明白,但从前的我大概会为这些话惊诧的。


不要紧,我们的时间还很长。你上次的来信提到了诺斯替主义、真理引领灵魂得到升华,对吧?我很想听你说更多这相关的内容。






骨头现在放在普奇的衣袋里了。他要求裁缝给他的衣服里缝口袋,每一件都要,学袍、便服、正装,将来他可以穿神父袍的时候也要缝一个,针脚密密地在柔软衣物上潜伏过去,新增的布料贴合在原来的上,紧贴穿衣者心脏砰砰跳动的位置,一指长,两指宽,够放入一段在空气里放凉了的指骨,余下的空地还能再放入同样的一根。


普奇认识他的朋友,至今有一年多,他不愿历数他们相识的日子,那样会显得他有不曾认识那非人的男人而独活的过往。不是他来美国找普奇,就是普奇去埃及找他,飞机票钱烧了许多,不过对两人来说都不是重负。他们常相互写信,偶尔通话,那使他们在不见面的日子里也彼此联系精神与灵魂,就像从未有过分开的时候。至少普奇是这样认为的。他现在已经无法想象如果没有他的朋友,他的生活会走入何种地步,除了对方的思想,他吃任何东西都味同嚼蜡;除了鲸吞对方的眼神,他也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值得这样滚动喉头咽下。


一切亲情、爱情、友情,都使他感到陌生。他看到父母在他打电话时蹑手蹑脚的窥探,只感到抱歉,连那抱歉都只出于行使自己的目的而出。他已经忘记自己流过的眼泪和无望时发出的所有忏悔,他对人失去渴求,对财富、权利、食物与睡眠同样不怀有欲望。他模糊自己的身份,模糊自己,不见到他的朋友时,他感到世界虚妄如梦,若有一场雨落就要被打碎。


普奇在深夜里听友人的呼吸。


现在他知道他是吸血鬼了,尽管不怕银器十字架,但畏惧阳光如飞蛾害怕深海、人类害怕利刃。他没有心跳,没有呼吸,在他的活前,他已经死了,所以现在永生着,这都是多亏人的血肉的浇灌。他和普奇卧在同一张床上,血红的床单铺展开,床边华丽帘幕半落,窗帘拉得紧紧的,不叫太阳初升时的光芒露进来。他睡着了,虽然他不需要睡眠,但当普奇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白天活动、夜晚睡觉,仿佛是个正常的人。他睡着了,普奇醒着,失眠的战栗从年轻的学生的身体里激发出来,过于清醒的颤动在他的舌根下泉涌。吸血鬼没有呼吸、没有心跳,脉搏在被人查看不会发出起伏、胸膛也同样。普奇清醒地清醒着,胃部充实却扭动,他平白感到恐慌,想听身旁的动静。那面一丝声音都没有,他就像和尸体同宿,但沉默久了,他终于听见一柄呼吸,与心脏敲肋骨的狂躁响动。


那是他自己的呼吸与心跳,他像第一次呼吸第一次活着一样,如梦初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存活。






故事还要讲多少呢?一千零一个夜晚吗?人是不能永生的,连非人也不能,怎么会有幸福直至千古的事情?他难道不知道吗?他难道不知道吗?这一切不被需要的时候,又能有什么意义呢?


没有过多的粉饰,不再有了。没有十字架上开天辟地的哀嚎质问,没有天裂开而降在山上的神迹发生,甚至没有预感,没有梦。暴雨倾盆而下,把世界打成只余黑白的裂隙,僵尸捶打一具棺材,捶得绝望溢血,它在死前活过,活前死了,如今一切失去生机。生命,这就是生命啊,非死何来复活和永生降临?


他就在路上走走到第三天他意识到那敲击声是他心脏敲肋骨的狂躁响动走到第五天他意识到自己的衣袖手脚和短如绒毛的鬓发已被雨打湿雨根本就没有落下过走到第七天他意识到自己的眼泪被流干他的眼珠要像一个干瘪的樱桃核那样掉出眼眶走到第十一天他意识到自己从未落泪走到第十三天他意识到孤独于是感到饥饿。


DIO死了。


灾难不会给自己预警,发生之后,人们强止啜泣、憋得要窒息死去,才发现一回首满地散乱的都是灾难前兆,每句话都是有隐喻的故事,都承载灾难未来。死亡并不借世人给它制造的外貌来,没有狂风暴雨,没有一瞬间的心慌意乱。他前一天跟DIO打电话,讲好自己得到神父证书后就去埃及,每日与友人相见,而DIO说他的未来更光明、不止困在这偏僻国度,挂电话时他还在微笑。这一天什么都没有发生。下一天他知道DIO死在昨日,连灰尘也未留下,散在凡有阳光就有泛滥的风中,永远留在沙漠里,就如留在海里。


DIO死了,推他入海的人的后代杀了他。除了那个冷酷的、不知是非的、令人作呕的天真又恐怖的流着反叛的血的乔斯达,没人知道他如何死去,如何断绝生气。他真的死了吗?他怎么会死呢?终于,被他留在世界上的人想起了自己的妹妹,想起冰凉毫无起伏的胸膛。他不是无可匹敌的吗,永生的人怎么会死?


你怎么让已死的人再死一遍?






普奇独自进餐。


无酵饼,旁边摆着面包和肉;红酒,以及血红色的葡萄汁和葡萄汁色的血。除此外一无他物。


他等了很久,边等待边支撑身躯不被难言压抑压垮,让自己等下去。来往的穿着制服的人身上写SPW的巨大字样,从前他还不知道乔斯达与此等巨头有所交集,慌忙想直接冲进DIO的宅邸,被数人举枪瞄准,若非透支精神力量让白蛇抽出一地四落光盘,或许就要被以余党身份折进那些武装齐全的卡车里。等待的过程中,他每日睁眼都不想醒来,闭眼不敢入睡,饿得虚脱才想起需要吃东西,吃完便呕吐,最难熬时只好去吊糖水维持生命。他人生的意义只剩下一双眼睛,注视,注视。巡逻的人少了,站岗的人离开了,院中荒草杂起,巨大建筑里无人进出了。踏入那所他仿佛在里面度了一生的公馆,他短暂焕发生机片刻,接下来就在卧房灰烬前崩溃,折俯于地,将死。


有些雨的下落是不需要云的,所以那种雨来得蓬勃恐怖,打碎地面和被雨淋湿者的心脏,一点痕迹不留下,只有满地碎肉。他跌撞地奔跑在无人公馆里,战斗痕迹绊倒他,他爬起来接着向前跑,捡拾自己的肉,盛起自己的血,装盘装杯,摆在桌面上。在长得不见头的桌面上,他的血肉只是沧海一粟,就像对普奇的人生与他的身躯的隐喻,像对DIO的野望与他的生命的隐喻。


DIO的头发是金灿不可直视,他吃入淡黄色的无酵饼;DIO的皮肤苍白寒冷,他吃入雪白面包片;DIO的肉结实有形,他吃入带有血丝的肉片。DIO的血存在于他的血管里,不流动,他喝甜得发腻的葡萄汁,饮酒:甜、发麻、酸而苦,他一个人喝完整瓶珍藏好酒,辨不出其中味道,这大抵是因为他从未见过DIO的血。


食物堆到嗓子眼,他一点都感觉不到饿,同样不觉饱足。酒精在他的神经中枢起舞,造幻境,他浑身冰凉如吸血鬼,刀叉切割空无一物的白盘子,看到自己在切友人的身体。肉的肌理,饼的碎屑,红色酱汁溢出来,他把能嚼碎的都一块块放入口,口中酸涩发苦。终于他咬到坚硬不可摧的东西,吐出口来看,灰白指骨倒在他手里,他的心脏在口袋后面砰砰跳,像从没有停息跳跃。


恩里克·普奇的眼泪如今终于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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